事务性的工作多了,学术钻研就少了。忘了在一个什么场合,吴承学老师委婉地提醒我,大意是说,学术论文有论文的写作格式和学术语言,让我留意一下写作规范。其实吴老师的提醒与陈摩人老师的批评异曲同工,但我当时并没有把陈摩人老师的话当回事,吴老师一说,我就很当回事,这大概就是偶像和权威的力量吧。
1997年,黄天骥老师给青年教师和研究生开了一个《易经》读书班,我一场不落听了一学年,黄老师的发散性思维还是给了我一些启发。接着,吴承学老师又开了一个《论语》读书班,读书风格完全不一样。吴老师素以严谨、缜密著称,他的读书方法让我终身受益,我在吴老师这里真正感受到了学术的严肃和神圣。
我的博士论文最后一个阶段,是在钟敬文先生的具体指导下完成的,钟先生片言只语的教诲,令我受益终身,我很快就将其中一部分整理成《汝奚不曰其为人也——钟敬文先生病中论学》发表在《民俗学刊》。比如钟先生认为,文章就是写给别人看的,不仅要可信,还要好读;文章不必多写,一篇就可以看出水平。他甚至以容观琼为例,说容观琼评教授的时候,“他只给我一篇论文,我说一篇就行,可以做教授,文章一篇就可以看出水平,何必要十篇八篇”。
自从写出了《史诗叠加单元的结构及其功能——以<罗摩衍那·战斗篇>(季羡林译本)为中心的虚拟模型》,我就再也不是过去那个靠理解和感悟写文章的施爱东了。
为了能留在北京,我在北京师范大学一直拖着不肯办理出站。我在家乡做过人事秘书,知道一旦出站回到广州,再想进京,那就千难万难了。2005年春节,欧阳老师特地到家里来拜年,告诉我中文系准备派我去韩国任教一年,可以增收20万元。我当时说了一句让他有点难堪的话:“我一定要去北京,我缺的不是钱,是学问。”我对自己的这句对答很满意,在不同场合说过好几次。在春节的师门晚宴上,从事房地产的师弟朱培坤搂着我的肩膀吐着一嘴酒气说:“师兄,你别走,我资助你一千万,你给我把中山大学民俗学事业振兴起来。”我笑着回答说:“我缺的不是钱,是学问!”
由于我的基础训练是理工科的,所以,学术基调是偏于科学主义、实证研究的,这跟吕微形而上学的哲学研究基本是背道而驰的,但我们互相都很尊重对方的学术思想。我几乎是逐字逐句、回环往复地读过吕微的《现代性论争中的民间文学》《“内在的”和“外在的”民间文学》等论文,他的许多观点是我过去没有想过的。为此,我和户晓辉一直鼓动他给博士生开一个读书班,我们顺便也旁听学习。吕微答应了。
我给学生讲“故事学”课程,当然首先是推荐普罗普的“故事形态学”、帕里-洛德的“口头诗学”,讲述两者共同的方法论基础,以及初始条件和理论目标的差别,但我一定还会要求学生再去买一本《普通逻辑》。文科学生多数没有受过普通逻辑的训练,过于依赖语言技巧,相信语言魔力,以写一手漂亮文章为能事。有些文章表面上看起来激情四射,动人心弦,其实只是披着华美语言外衣的逻辑空壳,往往经不起逻辑推演。我中学时期也曾爱看杨朔散文之类的抒情美文,如今越趋老年,越不喜欢这种完全不讲逻辑的美文。

施爱东 | 学术工匠的个体民俗志

人生看得几清明